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蔡元培为刘海粟争取到了赴欧洲考察的名额,1929年初,刘海粟开始了他向往已久的欧洲之旅。早在1909年,14岁的刘海粟在上海外滩第一次看到西洋画册,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从那时起他就意识到,传统的中国绘画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广袤而又多姿多彩的天地。
《披狐皮的女孩》是现在可以见到的刘海粟早期油画作品之一,完成于1919年,画中女子便是他当时的妻子张韵士。这幅画笔触柔和,面部、衣服的大块处理有委拉斯凯支、马奈的味道。
最初刘海粟是喜欢写实艺术的,后来一接触到西方的印象主义、表现主义这些以后,他就开始朝表现主义方面去发展,他觉得表现主义跟我们中国的传统意象的写意这种艺术是比较一致的。
刘海粟曾于1919年和1927年两次东渡。
在观摩画展并与日本同行的接触中,刘海粟清楚地认识到,日本美术界新兴的现代画派是学西方的,但西方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印象派、后期印象派、野兽派的真迹原作,自己全都没有观摩过,就像一个尚未朝拜过圣地的虔诚信徒,他需要补上这门课。
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蔡元培非常理解刘海粟的心愿,不仅为他争取到赴欧洲考察的名额,还聘任他为大学院的挂名撰述员,每月发给他160元补贴,使他在欧洲的生活有起码的保障。
1929年2月,刘海粟偕同妻子张韵士和长子刘虎,终于开始了他向往已久的欧洲之旅。
3月15日,刘海粟一行抵达法国第一大港马赛,当晚乘火车赶往巴黎。
第二天,他们已经漫步在巴黎的博物馆内了。
对刘海粟来说,语言不通是很大的苦恼,他决定为自己和张韵士请一位翻译与法文老师。
巴黎蒙巴拉斯的哥尔布亚咖啡馆是印象派画家小聚的场所。凡高、莫奈、高更、塞尚、雷诺阿等人曾经常到此聊天。在这里,经人介绍,刘海粟认识了已经在法国留学一年多的傅雷。
他们商定每天清晨6点,傅雷准时上门教习法文,而且拒绝收费。他还特别提醒刘海粟不要荒废儿子刘虎的学业,后来,刘虎被送到枫丹白露的中学去读书。
对艺术史造诣颇深的傅雷与年长他12岁的刘海粟很快成为至交,成为刘海粟欧游期间无法离开的臂膀和艺术知己。傅雷领着刘海粟夫妇到巴黎的16区雷努瓦尔路,参观了巴尔扎克的故居,并告诉他们巴尔扎克是靠自学成才的,在实业梦破碎以后才决心以写作为生。
这使刘海粟深受触动,他也建议傅雷把巴尔扎克的著作翻译成中文介绍给中国读者。傅雷也早有此念,后来国内读者读到的巴尔扎克作品大都是傅雷翻译的,同时,刘海粟倾慕巴尔扎克的自学精神,暗下决心,要大力提升自己的油画技巧。
他决定首先在临摹名作方面狠下工夫。
刘海粟制定了一个时间表:早上学习法文之后,到卢浮宫或奥赛博物馆临摹;下午在格朗休米亚画院选修人体和速写课;晚间给《申报》写《欧游随笔》。
德拉克罗瓦的《但丁小舟》、提香的《基督下葬》、米勒的《拾穗》、伦勃朗的《裴西芭的出浴》、塞尚的《缢死者之屋》、柯罗的《珍珠少女》……这些都成了刘海粟临摹的范本。
他突然眼界大开,看到很多西方绘画大师的作品,他很激动。他用中国画家的眼光,选择西方大师向谁学的时候,起点非常高,选的绝对是一流大师的、前沿大师的作品。
刘海粟殚精竭虑,使原作的形象和神韵在笔下和盘托出,连画家的个性及素养,也刻画得淋漓尽致。朋友们都由衷感叹:这些画就是刘海粟的再创造之作,德拉科洛瓦复活了,米勒复活了。
8月间,在傅雷的安排下,刘海粟一家到瑞士避暑,住在傅雷朋友白格朗的别墅里。他们在阿尔卑斯山莱蒙湖畔流连、写生,又去日内瓦参观美术馆、博物馆,9月底才回到巴黎。
当时的法国秋季沙龙即将举行,刘海粟在傅雷、刘抗等人的鼓动下,决定送选一幅作品……
这个沙龙是推动法国现代艺术和发现艺术人才的重要活动,展出过许许多多艺术家的作品,其中包括高更、塞尚、马蒂斯、毕加索和罗丹等人,他们后来都成了有影响的世界级艺术大师。
刘海粟要向秋季沙龙选送的是7年前的油画《前门》。
重新审视自己的这幅旧作,他第一次到北京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当时,他一出前门火车站,感觉高大的箭楼似乎迎面扑来,这种感觉是他以前没有遇见过的,他立刻就有一种表现的冲动,但是,他没有急于下笔,直到40多天以后,他即将离开北京的时候,才对着前门支起画架。
后来他记下了当时作画时的感受:“其时天气严寒,气候干燥,故色彩明亮。前门之下,人物喧杂,车马幅辏;远景为东车站。前门之伟大突兀,人马之奔逐骚动,为这画之象征。”
9月29日,刘海粟冒雨把这幅《前门》送到了秋季沙龙办公室。
当时,中国画家的作品入选法国秋季沙龙还闻所未闻,刘海粟的《前门》被编为7611号。
一个月以后,他收到了被入选的通知书,还有两张参观券,其中有一张参观券还是不定时间的,你随时可以去。当时,同一年在展出的有那么多大师的作品,野兽派的那些大师的作品,都在同一个沙龙里面展出。
刘海粟应邀参加了秋季沙龙的开幕式。
这个一年一度的艺术盛会当时已经举办了27届,刘海粟成为携作品参展的第一位中国人,他的东方面孔显得新颖而特别。
在画展上,他见到了马蒂斯等印象派画家。这种认可与机会让他分外兴奋,他在《欧游随笔》中写道:“以后我一星期总是要去一次的。每去一次,常觉低徊留恋而不忍离去”。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邵大箴认为,他在西方引进来的写实的油画、表现性的油画、印象主义和后印象主义的油画里面,有中国人的血液,有中国人的感情,有中国人的思考,所以他这个油画是中国的油画,是有个性特色的油画,是有民族气派的油画,这个他的功劳很大。
可以说,正是这种个性特色和民族气派,这种中西融合创造,才打动了法国秋季沙龙评委们的心。
自《前门》之后,一发而不可收,刘海粟在欧游期间绘制的作品又有15幅分别入选尼日利沙龙事务所展览会和蒂勒里沙龙展出,这些沙龙都是贝纳尔、马蒂斯、玛丽斯妮、赫妮马丹等欧洲一流画家所组成的展览。
显而易见,刘海粟的油画已被欧洲承认,朋友们和他都很兴奋,他的创作激情更为高涨。
踏上欧洲的第二个年头,刘海粟从初来乍到的激动中冷静下来,他写信给友人表示“誓必力学苦读、旷观大地。”
按照他出国前的计划,他的考察学习分为三个阶段:即17至18世纪两时代;19世纪以后迄于当代;意大利及其他各地文艺复兴时代。
1930年6月1日早晨,刘海粟等人乘坐由里昂发出的快车来到罗马。
刘海粟上午即到美术馆参观西班牙名作展览,其中陈列有格列柯、委拉斯开支、牟利罗等人的精品,身在意大利而兼顾西班牙,这是个意外的收获。
走进西斯廷教堂时,刘海粟惊叹:“顷刻间令人起了非常的神经激变,我想走进天堂未必像走进西斯廷那样的欢乐,走进地狱也未必像走进西斯廷那样的震撼。”
他们观赏米开朗琪罗所作的天顶画及大壁画《最后的审判》,和拉斐尔的壁画《雅典学派》、《圣比亚之释放》、《波尔哥宫的火警》,又赶赴圣彼得梵诃里教堂,观看米开朗琪罗创作的摩西巨像。
刘海粟始终沉浸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激动”之中。
刘海粟用画笔来倾诉自己“默契于心而会和于神”的感受。于是,我们看到了《罗马斗兽场》的西风残照,《翡冷翠》古桥下梦幻式的波影,还有《威尼斯之夜》桨声灯影里的旖旎风光……我们看到了刘海粟此时的心胸荡漾。
在欧游的日子里,刘海粟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刘海粟的精神是快乐的,他拥有傅雷、刘抗、张弦、梁宗岱等一批知心朋友,他们常常联袂拜访艺术界的领袖,如国立巴黎美专校长贝纳尔,教授阿芒约翰,雕刻家龙杜斯基,画家梵童根等人。凡尔赛宫、罗丹美术馆、米勒故居、莫奈个人美术馆……乃至巴黎城郊的1500多家画廊,都留下了刘海粟与这群热情洋溢的青年伙伴的足迹。
刘海粟曾经回忆说:我到巴黎近郊去看望朱光潜时,画了一张油画《玫瑰村》。傅雷一看便说:“很好,在色块的处理上、构图上都消化了塞尚的影响!”刚巧,梁宗岱也在场,便和他唱反调:“这画是海粟自己的东西和塞尚无关!你看走了眼。”两位老友争执不休,最后发展到挥拳动武,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不在家,急得我的妻子放声大哭。两人又吵到警察局,局长问明了吵架的原因后,哈哈大笑,他们也笑了,和解了事。
与这些对艺术如此执著的朋友相处,刘海粟深受感染,丝毫也不敢懈怠。
国内的朋友,也在关注刘海粟的行踪。徐志摩读了《申报》上登载的《欧游随笔》,在写给他的信中羡慕地说:“想见海翁负杖放眼,光焰自生。未曾不神往心羡。可怜中国,云何谈艺!”
1931年,已经是刘海粟游学欧洲的第三个年头,这年春天,应德国方面的邀请,刘海粟前往柏林介绍中国艺术。
他在会上侃侃而谈中国传统的“六法论”。
六法是一种理论的表述,它是中国绘画在魏晋南北朝就已经成熟之后的一种理论概括。六法虽然是讲的画的方法,其实是包括中国哲学,和中国的一种艺术观念,譬如说看待自然、看待艺术本体的这些观念,乃至于到具体的造型技法的高度的总结,所以刘海粟是从这样一个角度,来告诉西方的艺术界和西方的公众来论述在西方文化的外面,还有一个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的绘画体系,这就做了很重要的一种文化传播的工作。
6月23日,已经是初夏时分。刘海粟一家三口、还有傅雷、刘抗等,从巴黎乘车一小时到达了奥维。
这里是凡高生命的最后驿站。藏画的房东是凡高的监护人卡休医生的儿子,他打开三楼的密室,房间里珍藏着凡高的作品,在引导中国客人欣赏这些杰作的时候,他也在倾诉凡高作画的经过以及窘困的生活状况。
刘海粟记下了当时的感触:“我心中满现着不可名状的震荡。”
刘海粟一直推崇那些富于开拓和创造精神、容易激动而偏重意气的画家,在法国画家中,凡高便是他最为心仪的典范。
另外,在二楼的两间密室里,还悬挂着德拉克罗瓦的素描和莫奈、毕沙罗、裘奥门、雷诺阿的画作,都是外间绝未有过的珍品,这同样让刘海粟感动。
在奥弗,他们还去凭吊了凡高的墓地,刘海粟画了向日葵,傅雷评价说:“你的向日葵吸取了凡高向日葵的精华,那黄色很特别,我很欣赏。”
在即将回国的日子里,刘海粟在巴黎克莱蒙画院举办了个人画展,他在游学欧洲期间所作的40幅油画与观众见面。其中的《卢森堡之雪》当即被法国政府购藏于亦特巴姆国家美术馆,这个荣誉在中国油画家中是第一人。
此时,刘海粟36岁,这是他第一次被欧洲学者称为大师。
刘海粟回到上海,徐志摩的信件便追了过来,他为刘海粟游学欧洲所获得的成就感到兴奋,赞许说:“海翁此行,所得当可比玄奘之于西土。”
一个多月后,他前来拜访刘海粟,见到油画《巴黎圣母院夕照》,欣喜得惊叫起来:“啊,你的力量已到画的外面去了!”
后来,梁宗岱评论这幅作品说:“假如我在场的话,我会回响的应一声:‘不,你的画已入了画的堂奥了!’”意思是刘海粟的艺术已经到了成熟的时期了。
刘抗对这幅画也另有见解,他说徐志摩其实错了,“海粟先生的力量仍在画幅里面,他的力量是潜在的,不是外露的,外露则浮,岂有浮逸的力而能保持艺术的永久?”
试想,如果他们三人聚在一起,肯定将会有一场妙趣横生的争论,然而,这已不可能了,徐志摩就在发出惊叹的5天后,因飞机失事而突然遇难了。
国难当头时,刘海粟想推动“中国现代美术展览会”在德国举办的心情更为迫切了,这个计划已在他心里郁积了许久……
刘海粟夫妇和傅雷回到上海时,正是“九一八事变”发生的当天,中国已经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中。
刘海粟写了《东归后告国人书》,汇报欧游考察的情况,提出建立国家博物馆、设立国家美术院、改善美术学校学制以及改善中国艺术设施的建议,但是,“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他的呼吁只能是一厢情愿了。
这年秋季,“刘海粟欧游作品”先后在上海、南京、无锡展出,各界人士均给予高度评价,希望这次展览对“国难中唤起国人强毅精神”起到帮助作用。
国难当头,刘海粟想在德国举办“中国现代美术展览会”。
蔡元培大力支持这个计划,并出任柏林中国美术展览会筹备委员会主席,刘海粟是常务委员之一。
这时候,由于刘海粟和张韵士的归来,一度使寄养在别人家的二儿子刘豹感到了温馨。
刘海粟之子刘豹回忆说:但是好景不长,后来成家和参加进来了,当时对我很好,我是小孩当然不知道……到后来他们结婚了,我母亲就退出来了,这我觉得很不理解了,但是没有发言权,那时是孩子。
成家和是上海美专的学生会主席,办事果断而且善于交际。
刘海粟说:“较之一般的女孩子,她是很美的,不仅她的容颜和体型,风度、神韵皆美。”
张韵士发现刘海粟已深深地爱上成家和之后,并没有吃惊,相反倒觉得是在预料之中,她主动提出了分居。
1933年10月27日,成家和带着刘海粟来到南京,拜望了父母,第二天,他们便举行了婚礼。
4个多月后,1934年1月20日,这对新婚夫妇出现在德国柏林的展览会开幕式上,中国现代美术展览会如期举办,柏林的展览历时15天。
法国、荷兰、瑞士、捷克、西班牙等国和莱茵河流域的许多省会城市争相邀请刘海粟前往举办展览。
当地报纸评论说:步入展厅,“觉得徜徉迷离于一浓梦之中,宇宙里竟还有这样更高尚而优美的世界,我们欧洲人及其他一切恃强的人,应当忏悔顿悟,这样超脱高尚的民族是不可侵侮的。”说刘海粟“是一个富于神奇表现力的画家”,“他捕捉印象的能力很惊人,画家的精神状态升华到不可思议的明澈之境。”
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赞叹“这是真的艺术。”
这年6月,刘海粟还在法国巴黎举行了个人画展。
马蒂斯、毕加索等知名画家出席了开幕式,中国驻法国大使顾维钧为画展剪彩。刘海粟展出了油画45幅,中国画80幅,其中油画《西湖之秋》和中国画《三千年蟠桃》被法国国家画院购买收藏。
最让刘海粟高兴的是,在英国展览期间,在他40岁生日那天,成家和在伦敦为他生下了一个健康女婴,为了纪念这次画展成功,纪念这次英国之行,他特意为这个和他同日而生的长女,取名“英伦”。
为了配合展览,每到一地,刘海粟都要发表演讲,介绍中国的传统艺术。
刘海粟系统地把中国传统的东西对西方做了个介绍,从六法,气韵生动,从中国院体绘画,从中国的山水画,方方面面的几十个讲座,对西方进行演讲。从这个方面来讲,在二三十年代里面也只有刘海粟一个人,刘海粟的贡献是非常非常大的。
他当时这种认识,就是想把后印象派对艺术的追求,和中国画进行一些异支同构的一种关系的比较,他建立一种联系。就是认为我们中国绘画原来最好的传统,它的精髓是和西方现代主义是联系在一起的,这就是他的艺术思想,或是说,他最后的不管是在中国画上,还是在油画上,他的艺术创造、他的立足点都是从这点去出发的。这在当时,甚至在50年代,很多人都没有理解。
然而,回想当年,刘海粟仍感到不无遗憾。
他领到的经费本来只是在柏林一处办展览,但他想尽方法在欧洲巡展,让世界更多地了解中国艺术,而催他回国的电报却一封接着一封,因此,他婉拒了美国和苏联政府的邀请,在布拉格展出结束以后,便匆忙踏上了归程。
刘海粟的这一遗憾,在多年后终于得到了补偿。
1986年4月13日,91岁的刘海粟偕夫人夏伊乔、小女儿刘蟾飞抵巴黎。
刘海粟之女刘蟾回忆说:中午到,他下午就赶着要去艾菲尔铁塔,人家说,你这么大年纪再休息一下吧,而且那边好像还飘雪花啊,他不管,他说我要上铁塔。
这一次,法国政府邀请这位老人进行了为期3个月的访问。
刘海粟重新探访那些当年使他激动不已的地方,专程驱车参观凡高故居,还亲手将一束鲜花献在凡高墓前。
1989年6月,94岁的刘海粟应邀赴德国举办画展。
8月,他访问瑞士,在日内瓦,他发表演讲,又一次讲述了《中国画六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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