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冯墟 于 2025-02-23

1969年，日本关西，几名年轻人组织了一支乐队。乐队名称，来自铃木 三重吉1917年创办的儿童文艺杂志《赤鸟》。赤鸟乐队最早的成功，是在1969年11月参加雅马哈轻音乐大赛，演唱《竹田摇篮曲》（Takeda no komoriuta），夺得大奖。摇篮曲可算儿童文艺。《竹田摇篮曲》之前有不同的人唱过，都没有赤鸟成功。1970年乐队参加三重县志摩郡雅马哈大众音乐节，演唱《请给我翅膀》（Tsubasa wo Kudasai），后来收进音乐教科书；1998年乐队成员山本 润子应邀在长野冬季奥运会上演唱这首歌。

1973年吉他手山本 俊彦和歌手新居 润子结婚，后者随夫姓。相同时期，另外两名乐队成员后藤 悦治郎和平山 康代结婚。后藤夫妇坚守日本音乐传统，山本夫妇和鼓手渡边 俊幸倾向学习西方，二者无法调和，1974年赤鸟乐队解散。

赤鸟乐队是1960-70年代日本社会文化一个绝好的标本。

马克思主义进入日本，要早于中国。1901年春，日本铁路工人组织矫正会在水户举行年度大会通过决议，确定惟有社会主义才是解决工人问题的唯一途径。1952年美军管制结束后，受马克思主义和民族主义两股思潮裹挟，日本社会一直不太平。知识界普遍左倾，鼓动学生闹事。反对美日安保条约的斗争贯穿整个1950年代。冲绳返还是个长期过程，跨越1950-70年代，是另一事由。1960年代要求尽早归还冲绳的民众抗议此起彼伏。1968年大学生成立了全国性的组织“全学共斗会议”（简称全共斗），领导全国各地大学生的抗议示威。1969年激进的共产主义者组建了赤军，在国内外开展恐怖活动。东京大学闹得太凶，文部省决定该校1969年停止招生。

正是在这种时候，赤鸟乐队成立了。当时，红色是文化图腾。

1960年代作曲家尾上 和彦到京都 伏见区 竹田地区采风。1964年冬他在竹田的一个寄宿公寓听冈本 福女士唱民谣。其中一首格外打动他，他连忙将其改编成《竹田摇篮曲》。歌曲唱的是，穷人女儿离家到富人家庭带小孩的悲苦。词曲凄婉。

尾上先生在竹田接触到部落解放同盟（简称“部解同”）的人，冈本女士也跟部解同有关联。部解同是一个致力于部落民平等地位的组织。所谓部落民，就是日本社会传统意义上的贱民。从中世纪一直到江户时代，日本社会分士、农、工、商，不仅是职业的不同，更是社会地位的差别。商人之下还有秽多、非人，就是通常说的贱民。秽多、非人的概念来自佛教。秽多是指以杀生为业的人，包括屠夫、刽子手，武士当不在此列。非人包括行刑者、收尸人、养猴人、轿夫杂役、罪犯、乞丐、流浪者、麻风病人等。实际上许多秽多、非人从事的职业是社会必需的，但他们被其他人鄙视，不得已住到一起，成为所谓部落民，类似于美国以前的种族分离。

实际上到明治时代，1871年政府简化社会等级，以前的农、工、商和贱民统属平民。但社会针对部落民的歧视根深蒂固，部落现象一直延续到现代。所以部落民要成立部解同，争取自己权益。部解同无疑是左翼组织，跟其它左翼政党长期合作，但反对共产党。

《竹田摇篮曲》源自部落，自然能引起部落民共鸣。赤鸟乐队让这首歌广为人知，使其取得了近乎部解同盟歌的地位。在这种情况下，这首歌事实上遭到了禁播，达十数年。有人说，《请给我翅膀》也隐含着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实际上，这两首歌本身超越意识形态。惟其如此，才传之久远。

赤鸟乐队的成员全都来自关西和周边地区。关西地区左翼政治比较活跃。不久前我去参观姬路城，在附近看到共产党地方机关，同一条街上有一家竹田帐篷装备株式会社、一家赤船堂 汉方药局。巧吧？

了解这些历史，难以相信日本居然实现了现代化、成为发达国家。日本1946-55年间恢复重建，1955-73年间高速增长。战后日本经济发展最快的阶段，恰恰是民间抗议不断的时期。日本的优势在于，政府始终坚持务实，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政治服务于经济，而不是相反。最终日本人民没有选择马克思主义，而是选择了加入西方。日本共产党得票率不高，远不及中国共产党，虽然后者不相信选票。

日本社会的系统西化始于明治维新。赤鸟乐队内部尽管有两位坚守传统的乐手，但他们的装扮和作派明显西化。他们翻唱英文歌，惟妙惟肖。无问东西，不论时间地点，学习先进总是一项美德，而且于己有利。

润子桑嗓音条件一般，但她唱的《请给我翅膀》至今无人超越。赤鸟解散后，她先后参加了一系列的乐队，有成功的演唱生涯。她翻唱英文歌成就很高，不亚于原唱。赤鸟的历史、她的演艺生涯，何尝不是日本社会的一个缩影。

翁倩玉唱过一首《祈祷》，是翁父炳荣先生借《竹田摇篮曲》的曲调，重新填词，祈祷平安。祖父翁俊明是抗日台湾人，但翁倩玉是台裔日本人。那时她讲汉语走调，现在咬字准多了。

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呀，多少祈祷在心中。

20250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