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读完了巴金的《家》,去了他在成都的“家”——正通顺街和慧园。之所以想写这个旧话题,缘于热爱巴金说真话。
他的小说人物不多,情节不复杂,线条、脉络明晰,读起来易懂,连贯性好。名字起得好,《家》包括他的《春》、《秋》、《憩园》、《团圆》等,都是朴素的情感表达。
成都文化名人多,巴金是重要的一位。他家本身有“家”,一个偌大的公馆,后来给拆除了,成为写了《家》而无“家”可归的人。他几次回成都,都去正通顺街走走,后来只能去看看那口双眼井了。
1987年10月8日巴金回成都参观双眼井时说:“只要双眼井在,我回四川还可以找到旧时的脚印。”
巴金人缘好,故事多,很值得人们去品读。我居住在成都,会去那些卡卡角角走走,能不能记录下什么,不太好说,但那份感触会留在心底。
走进慧园
2023年5月10日,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吃过中午饭,我们早早来到一环路骨科医院旁的千禧酒店。当时不到两点,我坐在酒店大厅里等候,心里是莫名的紧张,准确的说是坐卧不宁、心神难安。
我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盘算着可能发生的事,会不会影响到后续的进程。时间一分一秒溜走,快到四点半时,阳光被遮罩,刮起了小风。我实在坐不住,沿大石西路走,不到十分钟来到河边。
河沿上休闲、钓鱼的人,专心干着自己的事,多看一眼旁人显得不够敬业。慵懒的神态给了我慰藉,情绪稍微舒缓了点。河边的树木高大,小径旁的绿植修剪得平顺,初夏的风暖暖柔柔的。我顺河道上行,走走停停,只为消磨难熬的时间。
无意间来到百花潭公园,当时并不知道是成都的名园,只觉得曲桥萦水,芬芳满径,古韵悠悠。跟着步道走,来到一棵古银杏树下,那是一片略为开阔的场地,广场舞的旋律提醒我躲远一点。
抬头发现一处园中园,门头赫然挂着“慧园”的牌匾。进到里面发觉是一处四合院,陈列了巴金的生活用品、手稿、图片等实物资料。
位于百花潭公园里的“慧园”
上中学时便知道巴金,著作有《激流三部曲》等,最富盛名的当属小说《家》。我零散读过他的散文和撰写他的文字,小说连一部也没有完整读过。
看室内陈列,尤其是他1949年前的文字、图片,特别能打动人心,联想到“儒雅、倜傥、灵秀”等词附加到他身上。墙壁上悬挂着摘录的经典名言“我不配做一盏灯,就让我做一块木柴吧。”
1960年巴金已经56岁,回成都暂住,曾记录11月17日“八点起,吃赖汤圆1碗……十二点吃龙抄手、钟水饺各1碗,酥锅盔1个(下夫妻肺片)”。他一天竟吃了5道成都名小吃,我深感其胃口好,对成都深深的眷恋和爱。
这里有一面墙,是读者的留言。我没有详细看一看读者写的是什么,但可以折射出对巴金的喜爱。
站在院子里凝视,这是一座仿造的晚清四川民居。据说是得到巴金许可,按照《家》里面“高家大院”布局重建,取自三少爷觉慧的“慧”而命名“慧园”:
从大门进去,走出门洞,下了天井;进二门,再过天井,上大厅,弯进拐门;又过内天井,上堂屋,进上房;顺着左边厢房走进过道,经过觉新的房门口,转进里面,一边是花园,一边是仆婢室和厨房,然后是克明的住房,顺着三房住房的窗下,走进一道小门,便是桂堂。竹林就在桂堂后面......
战旗文工团搬进去后,要拆掉”老公馆“修宿舍楼。副团长张耀棠知道这里曾经是巴金的旧居,就在拆之前把整个院子画了下来。
走出百花潭公园,巴金的印迹镌刻在脑子里,渐行渐远时起意,该买一本小说《家》来阅读。
残云退去,太阳露出笑脸。儿子六点半从酒店出来,一路小跑到地铁站口,难掩激动的心情,稍作平复后才告诉我面试的成绩。
他抽签第一个出场应答。我在“慧园”看巴金的展览时,他早已完成面试,当场公布了成绩,而我却还在焦急的等待结果。
这一天印象深刻,是因为儿子的事,碰巧走进了巴金的“家”,有了后来那么多称心如意,家里家外平顺。拿小哥的话说,你该“背着手睡觉笑醒”。
读小说《家》
拿到巴金的小说《家》,手头有些事,并没有急于阅读。2024年8月搬来成都居住,空闲时间多,翻开了这本书。我眼睛不好使,看书有些费劲。其实主要是静不下心,看不了几页放下,站起来走走,或到外面转转。一放下便拾不起,到今年初才看了30多页。3月下旬去了一趟巴金老宅——正通顺街,看书的劲头来了,不到两月读完。
《家》是巴金的代表作,撰写于1931年,时年27岁。他说这本书是呈现给大哥的,就是小说中觉新的原型。巴金在小说中隐约提到父亲做过广元知县,后回省府经商。大哥李尧枚是家中长子,父亲去世时托付照管好这个家。
巴金与大哥感情很深,他离家去上海,路费、生活费多数是大哥支助的。他写《家》到第六章,大哥服毒自杀离世。他说:大哥含着眼泪忍受了一切不义的行为,从来不会说一句反抗的话。活着完全是为了敷衍别人,任人播弄。
1956年12月巴金回成都,那个时候老宅已属于公家,没有人居住
《家》中的觉新是大哥,家族中的长房长孙。爷爷的权威不能拂逆,继母、叔叔们的意志不能违背,对两个“新青年”弟弟只能宽容。上上下下、方方面面都得照顾到,这样只能委曲求全自己。
读到这里想起了我的大哥:因家庭成分不好,上学不能继续深造,工作不能进党政机关;爸爸常年在外修铁路,他协助妈妈管束弟弟妹妹;妈妈年事已高,生活难以自理,七十多岁的大哥守在身边,不比其他子女照顾的少;去年查出身体有病,我们才醒悟家中的顶梁柱不能倒......
我理解大家庭中长子意味着什么,风里来,雨里去,殚精竭虑,唯独不能倒下。巴金的大哥走了,和他同时出来在天津的三哥李尧林顶了上来。
读翻译家杨苡的文章,才知道巴金的三哥是燕京大学外文系高材生,那时在南开中学教英语。李尧林比巴金大一岁,父亲早逝,大哥自杀,他主动承担起一家十几口人的生活,每月薪水一发,大部分都寄回了四川。
杨苡是富家小姐,仰慕李尧林的才华,但他懂得与杨苡年龄、门第悬殊,为着自尊和骄傲克制了自己。1945年,李尧林住进医院,七天后离开人世,年仅42岁。病因是“肋膜炎”,身边的人都知道,他其实是死于长期的营养不良。
巴金在《家》开篇这样描写:
有着黑漆大门的公馆静寂地并排立在寒风里。两个永远沉默的石狮子蹲在门口。门开着,好像一只怪兽的大口。里面是一个黑洞,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谁也望不见。每个公馆都经过了相当长久的年代,或是更换了几个姓。每一个公馆都有它自己的秘密。大门上的黑漆脱落了,又涂上新的,虽然经过了这些改变,可是它们的秘密依旧不让外面的人知道。
1941年巴金离开家18年后,第一次回到成都。一个傍晚走到那条熟悉的街——正通顺街,找寻幼年时期的足迹。大门开了,白色照壁上现出一个圆形图案,图案中嵌着四个绛色篆文大字“长宜子孙”。
巴金经常重读《家》,说喜欢这部小说,因为它告诉了一件事情:青春是美丽的东西。
到正通顺街
2025年3月28日,我要东去槐树店见一位客人。从家里出来的早,有两个多小时的空档,便在太升南路下车,去了一趟巴金的老宅。巴金说过“只要双眼井在,我回四川还可以找到旧时的脚印。”
我导航目的地是双眼井。出地铁口沿太升北路直行,到正通顺街左拐,见了双眼井小学,右边是西南剧院。抬头见一块两米多高的孤立标识——巴金故居原址,位于正通顺街98号。
巴金的小说《家》里描写的“高家大院”,就是他的老宅,位于我站脚的地方。后被战旗文工团占用,老宅拆除,街边的双眼井成了唯一的标识。
巴金老宅已拆除,现为战旗文工团驻地”
往前走50米有一条小巷,墙面上悬挂了几十幅,不同时期巴金的图片及其作品剪影。双眼井小学门口立了块壁刻,是巴金写给小朋友们的信。
据考证,巴金老宅院落是曾祖父李璠买的,时间是清同治年间,那时巴金的祖父李镛才十岁。
这套院子是一座五进三重堂砖木平房建筑的深宅大院,占地面积超过3000平方米,从南到北总长约80米。青砖院墙,有大厅、堂屋、桂堂,桂堂天井里有两株桂树,两株桂树当中是旧居的中线,大门在中线的东边。
凭巴金在《家》中记述,推测“李家”最兴旺时住着四代人,祖父去世后维持不下去分了家,大约是20世纪三十年代末,宅院卖给省保安处长刘兆蔾,改为“藜阁”。
墙壁上的图片文字说明:一九六〇年巴金再回成都,去正通顺街,连“藜阁”也找不到了。巴金在《我的老家》中记录:早晨经常散步到那条街,在一个部队文工团的宿舍门前徘徊,这就是在老宅废墟上建造起来的......
我去的那天突然降温,室外只有12度,站的风中一件薄外套御不了寒。来回在街上走了几圈,试图找一点遗落的痕迹,复原曾经的模样,和多少人一样,是徒劳无效的。
回来认真阅读《家》,对书中描写公馆的场景尤为关注,想象着觉慧就是巴金,那一道道影子抹不去,喜怒哀乐镌刻在老公馆里。
一百多年前,成都的城区尚只有府河、南河以内的区域,“市中心”是皇城,整个城市以皇城为核心,从西向东,形成了满城、皇城、大城“三城相迭”,府河、南河“两江环抱”的独特格局。
巴金家的老宅就坐落在皇城东北部的正通顺街。
正通顺街遍布着达官贵人的府邸和公馆,这里是一条非常清静的街区。“李公馆”便是其中的翘楚,一度是成都四大私家名园之一,与清末四川提督唐友耕的“唐家花园”,并称“南唐北李”。
巴金声望高,很多人呼吁恢复巴金旧居。巴金知道后坚决不同意:不要重建我的旧居,不要花国家的钱搞我的纪念,印几本《选集》就够了。
幼年巴金的乐园已荡然无存,只能从小说《家》中找到那个庇护所——花园中回廊、花窗、假山、小桥、亭台楼榭错落有致,还有一池新月般的湖水......
我想再去正通顺街,让小说《家》里的场景,真实地照进现实,想象中还原旧时的模样,什么都不曾改变:门前台阶下一对大石缸,门口一条包铁皮的木门槛,两头各有一只石狮子,屋檐下一对红纸大灯笼,门墙上一副红底黑字的木对联。
《家》里家外的故事
小说《家》里有位服侍觉慧的丫头叫鸣凤,觉慧喜欢过。因拒绝嫁给冯老爷做妾,绝望中投湖自尽。
巴金讲,家里有过一个叫作翠凤的丫头。有一远房亲戚托人来说话,要讨她做姨太太,她坚决地拒绝。
鸣凤可能是众多丫头的缩影,并没有特指谁。巴金离家时才十九岁,这之前应该没有恋爱经历。
巴金的《家》一经出版,便成为众多读者心中的人生导师,“粉丝”萧珊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们相识相恋了8年,于1944年在桂林漓江东岸一间借来的木板房里结婚。育有一双儿女,贴心的小林和小棠。
巴金的《家》写的好,家庭也经营的好
天妒红颜,1972年8月13日,萧珊经受折磨,癌细胞扩散,在巴金的哭喊声中挥袖而去,时年55岁,二人相守了28年。
巴金对萧珊念念不忘,接连写下多篇忆念文章。不管儿女怎么规劝,就是不肯将萧珊的骨灰安葬。他说: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泪和血......
小说《家》中大哥觉新在夫人瑞珏难产去世时,哭的撕心裂肺。没想到“大哥”的切肤之痛,有朝一日会真切地投射到巴金身上。
巴金和萧珊一生平淡,始于一人崇拜,止于两人厮守。
巴金原名李尧棠,祖籍浙江嘉兴,旧居在正通顺街98号。巴金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少年时期。而这一段岁月的生活,奠定了他丰富的大家庭生活体验,《家》、《春》、《秋》、《憩园》等鸿篇巨制均取材于这一时期的生活背景。
成都是他的故乡,带给了他历久弥新的混沌情感。
1941年1月,阔别家乡18年后,巴金第一次回成都,住在蓥华寺街大嫂张和卿家里。大嫂给巴金讲了家族的许多变化。巴金感叹:曾经的大家族在祖父去世后分家,渐渐衰落。那种对家族昔盛今衰、物是人非的感慨,哀婉而忧郁,溢于言表。
一天,侄儿李国辉拿着纪念册,请巴金给他题词。巴金给他写了:读书的时候用功读书,玩耍的时候放心玩耍,说话要说真话,做人要做好人。
这成了巴金的箴言,也是一生的写照。
1923年巴金出四川前的合影。前排为继母、弟弟李济生、后排是年长的几位弟兄。从左至右依次为:李采臣、李尧枚、李尧林、李尧棠(巴金)
巴金是一位十分重感情的人,他曾讲:我一直想闻闻家乡的泥土味。我仍要汲取家乡的阳光、雨露,跟家乡的禾苗、树木一起成长。
我去正通顺街,墙壁上挂了王蒙、金庸等多位作家的题词,蒋子龙的留言“巴金是金”颇受震动,名字里带“金”的人都了不得。
我没有读透巴金的小说《家》,也没有找到正通顺街的“家”,还和当初一样糊涂、空落,好在巴金写给双眼井小学同学们的信对我是慰藉: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写作不是我有才华,而是我有感情,我用作品表达我的感情......我思索,我追求。我终于明白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而不在于享受......人活着不是为了白吃干饭,我们活着就要给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社会添上一点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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