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世上写母亲的文章很多很多，名人老舍、胡适、丰子恺、冰心都写过对母爱深情赞美和怀念的文章。我四外公戴季陶的这篇《先母行略》我也觉得写得很有真情，写出他加入同盟会后十八年跟着孙中山奔走海内外闹革命、躲避追捕，多次想回家，却因国家大事而不能成行，就是母亲病重乃至逝世都因不准假而没能回家参加葬礼，以致他深深地自责，后悔，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孝的罪人。整篇文章，写下了点点滴滴对母亲的怀念，情深意切，非常感人。文中也记载了他自留学日本以后，十八年不能回家，后来受孙中山指派到四川安抚军阀战乱才回家陪伴母亲八个月，这就是他一辈子对母亲的时间长度，在他内心来说是多么的不安和悔恨。

南京中山陵广场上的孝经鼎

后来，为了纪念母亲，戴季陶将他和中山大学师生共同捐建的孝经鼎，刻上母亲亲手书写的“孝经”，敬献在中山陵广场南端。到现在仍可参观。这就是一代革命志士，为了国家兴旺、社会安定、人民生活昌盛，而为大家舍小家的真实的动人故事。原文是文言文，为保持原文风貌，仅在难懂的词句上作了翻译，对能够理解的词句，没有解释和改动。谢谢大家。

————万郁文

戴季陶

哀启 （写纪念母亲文章的缘由）

民国十三年，我的母亲从四川邮寄手书《孝经》给儿子家秀，并且附书信给传贤说：“这是民国三年所写，今年手老是打颤，不能再写矣。”当时的时候，母亲还健在，母亲的心地慈悲，因为作为人孝敬亲人是大事，书信中在遥远之地（四川）暗示我十八年没有回家，回来又出走的游子，母亲的心在悲怀中很忧愁又很爱怜，千万言语不能表达，特书写《孝经》，将铭心刻骨的爱，寄托于书。

不孝的传贤啊，却不能于此事体验母亲的心，捧书遵命，小心快速地回家看看。时至今日，生前不能侍奉甘甜美味的食物表达对母亲的孝敬和关怀，生病不能手持药汤侍奉，去世不能参与入殓的丧葬礼仪，这真是遗恨终身，我还能说什么呢？愿我母的宣昭给于子孙，而子孙要做忠实践行的人，要理解这是最美好的品德和最精要的道理，而非世俗一般的所谓孝道而已。

戴季陶书法作品

民国十七年，传贤在广东，以薪水所得奉养母亲，母亲命长兄传薪写信以告诉我：“吾持家至俭，无须多金，目下世乱，人民流离失所，汝为国任事，亲心甚安，然须以爱民为本，民安则亲心安，民不安则亲心亦不安。”母亲是这样的理想，与总理遗训所称孝经里的孝，无所不包括，无所不至，民国能致力于忠孝，则国家自然会强大，合符中国礼仪气节。

传贤倍闻母亲教导，而终为不孝之人，缅怀母亲生前的美好德行，不断惭愧流泪。我们同志们体会总理的遗训，深深认识民族的道德和品行，因而如能将先母生平发挥光大，则传贤有生之日，都使人心情安适。现在郑重写下母亲生平事迹的概略如下：

《先母行略》

母亲黄太夫人，为先祖母之同胞侄女。原籍湖北黄州，世世代代经商，家境很殷实。外高祖经商在四川，在这里定居下来。兄弟滋生繁多，姊妹三人，母亲年龄最小。十六岁，与父亲结婚，小父亲一岁。天性慈祥，持家勤俭，侍奉公婆孝道，抚养儿女慈善，家族邻里从无非议之言。

自从母亲嫁入戴家之后，外祖父家遭到了不幸和灾祸，死亡相继，仅遗留下两侄儿一侄女，依吾家以居，先母训之育之，一直到他们成人。母亲常念祖父家之零落，常常悲伤不能忘怀。

戴氏族谱

先曾祖年少时，侍奉高祖迁居四川的广汉。又生后代六叔曾祖共分七支，最初以经营陶器起家，继后各房均营他业，或做官或做幕僚，只有我长房这支仍然做贸易。先祖父时，因经商不顺停业，平时居家画画自娱。曾有对联可以看出心态：“尊崇礼法有闲余的时间，作诗喝酒两样寻找乐事，吾家无别业，丹青一幅做生涯。”以大度平和之心境，传遍十里八乡。先父继承志向，亦以画画称道。

清光绪十五年，先祖自川返浙江吴兴原籍，修治先人墓茔。十六年先父以先祖病滞留浙江，亲往迎归，贤即生于是年之冬。当先祖归川之日，即贤满月之时，以是幼年极被先祖所钟爱。传贤六岁那年。先祖去世，丧葬以后，负债累累；还又因先祖在时，好排难解纷，每因息讼而自任中保，就是因中保以受牵连诉讼，家道中落，生计益艰。

长兄尧钦以靠教书谋生，母亲命传贤随长兄读书，监督甚严。兄弟一灯相对，午夜不辍。贤之得以稍有成就者，盖基于此。贤年十四，先父去世，没有好久二兄去世，丧事磊在一起，家境越见窘迫。先母刻苦勤俭，躬自操作，加倍于从前。其心力之瘁劳，从此更加过甚。

贤十六岁，离母赴日留学，先母此时，抵押典当，以供大家吃饭。临走的时候，母亲单独送传贤出门，贤背着书箱步行，经过里巷，回顾先母，尚倚家门，此情此景，恍如昨日，自此遂浪迹天涯，离母之途日以远，侍母之时日以少亦。

出国不到一年，先祖母去世，乙丑年，传贤毕业回国，庚戍年，在上海主持天铎报，鼓吹革命，旋因文祸，避难南洋，入同盟会。革命军兴，奔走南北，足无停趾。癸丑二次革命失败，又亡命日本。

民国五年，随总理返国，襄治党务，时值军阀纷争，川乱不止，省母有心，望雲无路。民国十一年，先母年七十，贤适奉总理命，赴四川，劝告川中将领， 平息兵争，振兴实业，因得省亲十八年未见之慈母。

先母闻讯，倚门盼望者数日，拜见时，相互搀扶流泪，泣不成声。当年依照母亲居住成都，八个月中，四次围城，再度破城。无日不在危难震撼之中。而先母独自以宁静之心态处之。又闻民国六年罗戴之变，巷战及於里门，弹丸越墙如雨，连续十日，先母督促率领家人，理家事如常，镇定安雅，大丈夫所难能也。

十二年冬，贤仍出川涕泣辞母，十五年三兄逝世，回念在川时，先母每语二兄二姊逝世事，悲痛逾恒，则此时之哀伤，当愈难抑矣。方幸长兄尧钦率孙儿辈送上美味食品供母亲欢乐，我稍可感到高兴和欣慰，而没有想到去年之夏，长兄又復去世。去者不归，留者不寿，老了还心怀悲切，又因多病。

本年二月，得家电，谓老人自去年腊月底，即卧病未起。医生说是老年体衰气血过亏，无大病，进药后，微有起色。继復得电，谓近日沉迷床次，面发赤光，已入危境。传贤惊惶无措，而噩耗传来，竞于二月念五日午后二时弃传贤而长逝矣。呜呼痛哉！

戴季陶等人探望病中的孙中山先生留影，孙中山后面站立者是戴季陶

传贤初闻长兄之丧，即打算快速回家探母，时值五中全会，同志都不许假归。长兄手足之情，内心永远内疚不安。最初先父得伤外科之秘传于张先生，但是没有以医为业，而救活人实在是多。有一年广汉县快捕逮强盗，受强盗刀伤50余处，先父施以药饵，三日即见好转。

先父殁，先母独得其传，每年施诊贫苦，不可胜数。传贤归家省亲时，见有苦力疮脓发于背脊，袒卧家门外，气咻咻将死，先母出见其状，令人敷以药剂，并给以资，送他回住的地方，不十日，其人即起而步，再给药治病就消失，其神效如此。时先母即欲以术传之传贤，因家有秘方，其抄本凌乱无序，非先母亲自授教，不能得其头绪。传贤匆匆离开母亲，没有结果，致精微之国术，自传贤失传，负亲负世，可胜痛哉！

先母不仅精于医，尤工女红，刺绣针法，精美绝伦。早年三姊结婚，嫁妆馈贻之用品，均出自于先母之手。至今亲友间得之，尤争相收藏为珍品。晚年笃信佛教，居常素食修侍，自双目失明，诵经习、静生活、不浪费。以先母之心性洞明，早看淡一切，归于平和自在为好。

戴季陶母亲黄太夫人墓碑

而传贤追忆一生，十六岁赴日不见慈颜者有十八年，民国十一年返川，依膝下（在母亲身旁）未及一载，復离母以去。先母苦念传贤，以致失明，如当年回川，即侍母以终余年，或奉母东下，亲侍甘旨，尚可稍减罪行。即不然，先兄去世之时，即日回川，先母或不致以悲痛而不起。而今已矣，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先母生于清之咸丰乙卯年六月十二日，有子四人：长传薪、次传荣、次传宣均故，传贤最幼。女三人：长玉贞、次秀贞、又次慧贞，长次均殁。孙子女十一人，曾孙子女三人。

                                 棘人传贤泣启

                               （后人居父母丧时自称棘人）